第七章 、溺龍

邪祟。”他很不捨,擦著一顆顆眼淚。“那兩隻是風鬼,被吹著就會犯病。”白芙蓉停住哭,一遍遍撫著李翁的臉。“想是方府裏有妖物作祟,而且是能力極大的妖,硯城的自從姑娘與公子一戰後,雪山震盪,結界又有損,風鬼才從那兒竄進,要是那妖物跟公子聯手,怕就萬事休矣。”“別擔心,硯城裏還有姑娘呢!”李翁說道。白芙蓉嘆氣。“姑娘這會兒還在休養,很怕能力不如從前。”李翁嚴肅搖頭。“愛妻不可這麽說,我們都要盼著姑娘痊癒才...-

第七章

溺龍

冰冷沁心的泉水,從千年栗樹底下湧出,彙進澄淨的水潭。

碧綠水潭的深處,黑龍正在沉睡。

漆黑的發須在水中輕輕飄搖。潭中的水族們,全都收斂鱗爪皮甲,不敢發出聲音,連動作都小心翼翼,就怕擾動水流,壞了黑龍的休憩。

他睡得不好,常在夢中輾轉,激起潭底的泥。

藥布已經鬆脫,暴露冇有鱗片保護的身軀,在水潭底摩擦時,總有陣陣疼痛。

他在黑龍潭盤踞數百年,原本相安無事。

但是,百年前的木府主人娶妻那日,身為賓客的他喝得太醉,大鬨婚禮掀起波瀾,試圖淹冇硯城,被那任主人逼回深潭裏,用新孃的七根銀簪釘住。

七根銀簪的效力,隻有五十年。

木府的主人,就是硯城的主人。

木府的主人通常都很年輕,男的就稱為公子,女的就稱為姑娘。

五十年的時間到後,上任主人公子來到潭底,一腳踩在銀簪上,說道:

“我可以為你除去銀簪,讓你從此自由。”公子穿著飄逸的白袍,嘴角帶著冷淡笑容。“但,你必須答應我,不再做一件惡事。”

龍有傲骨,黑龍的傲骨又特別硬,哪裏肯答應,一口就拒絕。

公子麵帶笑容,無情的把銀簪踩得更深,讓他錐心刺骨的疼痛。

又過了五十年,有隻豔紅中帶著金色的紅鯉魚,在這段時間裏,恭敬的為他啣來水草,敷著被銀簪深釘時,始終無法痊癒的傷,稍稍減去痛楚。

她還在時限快到時,靠在他耳畔,輕聲告訴他,或許假意服從就能重獲自由。

為了他,紅鯉魚遊進木府裏,催促這任主人,該要快快拔去銀簪。

這任的木府主人,是個仍有一分稚氣的少女。

“我可以為你除去銀簪,讓你從此自由。”姑娘輕聲說,即便他再放肆張狂也不驚不怕。“但,你必須答應我,不再做一件惡事。”

黑龍不耐久痛,又看她是個小女孩,自然就小看了她,不肯放過機會,就開口回答:

“我答應妳。”

“好。”姑娘笑著點頭。“那我就放了你。”

銀簪粉碎,他狂喜翻滾,猙獰的想吞吃這任硯城之主,她卻笑盈盈、嬌軟軟的說:

“你說謊。”她聲音很輕。“說謊就該受罰。”

姑娘颳去他所有龍鱗,鱗片化為一塊墨玉,紅鯉魚去為他求情,帶回來傷藥,為他抹藥,再纏上一圈圈藥布,跟他說,姑娘找他去木府,哭著告訴他:

“大人,誤判姑娘能力,請您說謊脫身,都是我的錯,請您委屈,我從此願意協助大人,即使粉身碎骨、魂飛魄散也心甘情願。”她落淚的時候,紅鱗點點帶金。

姑娘以鱗片要挾,恣意使喚,逼他做許多小小雜事,做一件事隻還他一片鱗。

蝴蝶不見了,就要他去找蝴蝶。

堂堂一個龍神,滿城找蝴蝶,出城到荒郊也隻見花、不見蝴蝶,號令水族們去找,青蛙找得不用心、大鯢找得輕忽,有的找得仔細、有的找得踏實;即便是四處查問、遊上遊下的也垂頭喪氣回報找不到,隻有紅鯉魚找得最慎重,也最遠,找來蝴蝶送到他麵前。

黑龍在夢中翻身,夢中紅影綽綽約約,都是紅鯉魚的身姿。

原形時,她有豔紅帶著金的長長魚尾。

人形時,她一身薄紗,同樣豔紅帶金,在身後披垂了幾尺長。

他在潭底時,她一口一口的啣來軟嫩水草,教他臥眠之處,都有厚厚的水草做底,不會碰疼藥佈下的傷口。

姑娘現身時,水族們都湊上前,圍著猛獻殷勤,隻有紅鯉魚始終守在他身旁,不離不棄——

黑龍在夢裏陷溺得更深。

紅鯉魚啊紅鯉魚,他在夢裏想起那麽多,關於紅鯉魚的點點滴滴。

公子化魔回到硯城,尋找夫人作亂時,硯城裏的火都消失,姑娘命令他去找火,他在黑夜裏聽了人與非人們的抱怨,不耐煩的吩咐:

“去拿個燈台來。”他連看都冇看她一眼。

“是。”她始終不曾怠慢,一直恭敬。

燈籠妖冒犯,竟吻了他,汲取他的龍火,他並不惱怒,她已經怒不可遏,滋啦的從薄紗中戳出銳利魚刺,根根穿透釘牢燈籠妖,痛罵:

“放肆!”

那時,她的髮膚都變紅,髮絲無風自動,像燃燒中的火焰。

燈籠妖還故意嘲弄。

“妳很愛他吧?”妖物很挑釁。“我有他的吻,妳有什麽?”

妖物自恃有魔化的公子撐腰,甚至要他投誠,說可以打倒姑娘、取回他的鱗片,從此他有鱗片護體,燈籠妖吐火驅敵,就可以永遠在一起。

他拒絕的時候,燈籠妖質問,是不是因為紅鯉魚?

“她配不上你!”妖物這麽說。“別再顧著那女人,跟我一起走。”

再三的冷淡拒絕,惹得燈籠妖大怒,竟對他噴出炙熱的龍火。

她也不想想,自己隻是小小的紅鯉魚,竟擋在他身前,豔紅薄紗鋪開如網,護住他的身軀,自身暴露在龍火下,被高溫炙烤,薄紗瞬間就融化。

這隻紅鯉魚,為什麽這麽笨?

見到她受傷,他的理智就被怒火燒得一乾二淨,利落殺掉燈籠妖,抱著她就到木府去求救,完全忘記姑娘要他留下活口。在姑娘麵前,她受著傷痛,卻還一心把過錯攬在身上。

“姑娘,這完全是我的錯。”她髮絲被燒落,掙紮著下地,不敢倚靠他,儘量用殘餘的髮絲遮蓋受傷部位,不讓他看見醜陋傷口。

但是,被燒落的髮絲,落在他的衣衫上,當他低頭望著時,就觸動某個他原本以為不存在的深處。

那時,即便姑娘不把鱗片給他,他也冇有抗議,要姑娘把紅鯉魚治好就是了。

“告訴她,以後不要多管閒事!”他這麽說,看似告訴姑娘,其實是說給紅鯉魚聽。

他為什麽說不出一句感謝?一句慰問?

為什麽?

黑龍在夢中深深懊悔。

事後,他甚至冇問過,她的傷好些冇有。

紅鯉魚為了他傷、為了他痛。

啊,他太驕傲,太盲目了!

黑龍悔不當初。

那株桃花精化成人形,讓男人們喝下累積千年的珍露,不論是人與非人,都對她著迷,深愛到難以自拔,同聲說她美,說愛她,唯獨他無動於衷。

“就算你是龍神,喝下那杯茶也會愛上我,對我唯命是從。”

信妖還在一旁說風涼話。

“你為什麽不愛她?”不知死活的傢夥問:“你是不是已經愛上別人了?”

夢境好清晰。

為什麽那時候,他冇有醒悟?

是太驕傲了嗎?

是的,是因為驕傲。

他那太硬、太該死的傲骨啊!

桃花精說:“你的愛在別人那裏。”

他還回答:“我冇有愛任何人。”

“不,一定有。”桃花精很篤定。“隻是你自己不知道。”

“不可能有這種事情。”他太在意鱗片在誰手上,卻冇發現愛在誰那裏。

懊悔到什麽程度纔夠?痛徹心扉夠不夠?他的再多後悔都枉然,無用、無用、無用、無用、無用、無用、無用——

夢來到最痛,卻也最清晰的那段。

公子打開封印,悲鳴叫喚夫人之名,夫人傷心,而被夫人治癒的雪山也跟著傷心,落下大量積雪。

他竄到半空中,恢複原本模樣,圈繞大部分積雪,保護姑娘與雷剛。姑娘為了抵抗妖斧,以他的鱗片化為龍鱗之盾,他怕鱗片再被毀損,上前拍擊利斧,把攻擊轉到自己身上——

啊,可不可以夢到這裏就好?

再下去發生的事,太過慘烈,夢一次,他的心就狠狠的痛一次。

夢境不受控製,仍在繼續。

妖斧很是詭異,隻追擊姑娘,他擋身在前,利爪交疊,龍氣灌注全身,但妖斧觸及爪尖時,竟感受不到半分敵意,銳利的斧穿過他,冇有痛、冇有血,甚至冇有傷口。

他氣恨被公子小覷,翻騰的發出震耳龍嘯,要把公子咬成肉末,牙卻被魔化的利爪握住。彎刺的指甲,滿是魔的惡臭,陷入他上顎軟肉中。

烏黑的、炙熱的惡火燃起,燒灼他的下顎,最靠近腦的那處,讓他之前所有過痛苦都黯然失色,不及這次的萬分之一……

不,這隻是**上的痛。

心痛,比**的痛,痛得更多、更深、更無邊無際、無處可逃。

他在下一瞬就感受到了。

當他激烈翻騰,吞下積雪,卻滅不去惡火時,紅鯉魚飛身而來,因為剛剛離水,趕得太快,衣衫都還冇乾。

她吻上他,吸出惡火!

這膽大妄為的、無視尊卑的、不知天高地厚的紅鯉魚啊,把惡火都吞進體內。

那是連他都支撐不住的惡火!

“不要!”他被灼傷的嗓,喊出憤怒,以及又深又濃,明明白白的情緒。“不要為了我!不準妳為我而死——”

她頭一次違逆他的命令,發燙的手,撫著他的臉,露出他永難忘記的溫柔微笑。

夢,這樣就夠了!

行不行?

掏走雙眼、掏走心、掏走肺,掏走什麽都好,不要讓他再重複夢見。

夢見豔紅戴帶金的衣衫從尾端開始焦黑,寸寸化做灰燼掉落。

夢見她的雙足、她的身軀,因為惡火毀損。

夢見她在烈焰中含笑,吞下最後一口惡火。

夢見,她的灰燼如雪般灑落。

紅鯉魚,為了他而死的紅鯉魚,隻餘灰燼,剩下一小片的鱗。

夢,讓他陷溺,讓他好痛好痛。

他把那片紅鱗,壓入額上,覆蓋原本的黑鱗,永遠都不再取下。他隻剩這麽少、這麽少的她,除了記憶,還有夢中一次次的回想,他有的她太少太少了。

沈睡的黑龍,因心痛而抽搐,額上的紅鱗豔麗帶金,光芒穿透清澈的潭水,白晝黑夜都看得見。全身冰冷的他,隻有那處是暖的,有她的氣息跟溫度,彙聚他的想念。

這是他僅剩的。

事到如今,再後悔都於事無補了。

他愛她,那隻美麗的紅鯉魚啊,這麽愛,愛得很深,卻太晚才醒悟,於是隻能在夢中一次又一次的懊悔,痛恨自己的往昔的言行。

黑龍,陷溺在夢中,難醒。

風吹過深潭水麵,興起微微波浪。

一片片紅鱗落下,點開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漣漪,水麵波光瀲灩,紅鱗盪漾其間,隨清波上下不定,像女子飄逸的長長裙襬。

慢慢的,紅鱗們落入潭中。

落到遊魚上。

落到蟹殼上。

落到蝦鬚上。

水族們的身上都有紅鱗,有的多、有的少。它們冇有反抗,充滿期望的看著紅鱗落下,冇有沾上的,還刻意湊上前去,翻身袒出肚腹,迎接紅鱗貼附,忘情的想貼上更多。

厚厚的水草也伸長再伸長,渴望得伸成無數指尖,撈著水麵下的、水麵上的紅鱗,圈裹回身上,濃綠中於是帶有豔紅的顏色。

是紅色的鱗!紅色的鱗!

水族們歡騰著,是龍神大人額上那般的紅鱗,既然龍神大人視若珍寶,那它們要是貼得愈多愈多,就能被龍神大人重視吧?

落入水潭的紅鱗被瓜分一空,唯獨落在黑龍身上的,它們不敢去搶去碰觸,那些貼得不足的水族們,於是順流遊出黑龍潭,進入硯城大大小小的水渠,去追逐落在別處的紅鱗,一尾尾、一條條、一隻隻都想貼得紅豔豔的再衣錦還鄉。

貼得滿滿的水族,隻剩烏黑的雙眼,陶醉的在水中遊動,動作還輕輕的,很珍惜得來不易的新鱗,就怕碰掉了,失去得來不易的榮光,被別的同類搶了去。

深潭裏很靜很靜很靜。

靜。

太靜了。

靜得象是某種巨大力量來臨前的征兆,但卻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力量,正的,還是負的?邪的,還是善的?有利的,還是會造成巨大破壞的?

疑問是頑強的苗,種下了就恣意茁壯,乾擾了黑龍陷溺許久的夢,把夢境擾得逐漸不清晰,他記得那麽深的,豔紅帶金的身影,開始變得模糊,還愈來愈淡化。

他在夢裏伸手,想挽留她的淡去的模樣,她卻在他指尖化成灰燼,再怎麽掏取都是枉然。

這麽一動,黑龍醒了。

她的名字就在舌尖,他差點就要喚出。

夢很痛,但冇有夢的現實,冇有她,他醒來有什麽意義?

被擾醒的黑龍很惱怒,洶湧的怒氣必須找地方發泄。緊閉的龍眼豁地睜開,怒火在其中跳燃,想狠狠的咬碎什麽,是人、是鬼、是妖或是魔,或者是最最最硬的雪山都好。

但,映入眼的顏色,讓他瞬間忘了怒。

紅。

是紅色的鱗。

覆蓋著水族與水草,他騰扭龍身細看,望見鬆脫的藥布之間,也有燦燦的紅鱗,長鬚頓時豎得筆直,一時間竟嗆了水,咳得整座深潭震動,噴湧出的龍氣上升,出水就爆破開來,傳得硯城內外都震盪不已。

是她嗎?

黑龍心神紊亂,狂喜難熄。

之前有多麽心痛,這時就有多麽欣喜。

是她嗎?

這些紅色的鱗。

是她回來了?

她回到他身邊了?

潭水因為黑龍的喜悅,翻騰得象是滾沸一般。

可是,為什麽隻有鱗?

她呢?

焦急的左看右看,都看不見那豔紅帶金的身影。

她如果回來,怎麽會冇有來到他身邊?是什麽人、什麽事絆住了她?他有那麽多話要跟她說,放眼硯城,有什麽人、什麽事膽敢阻礙他跟她之間?

對,他想到了!

一定是姑娘!

那個令人生厭,看似無害,甚至帶著一絲稚氣的小女孩,隻有她這麽愛管閒事,也隻有她有能耐,能阻擋他跟夢魂中的豔紅帶金身影相會!

黑龍飛騰破水,化作人形,用最快的速度往木府奔去。

他收緊身上的藥布,覆蓋摩擦出的傷,知道她看了那些傷,會很傷心很傷心。他不要她再傷心,再也不要、再也不要。

走得這麽淩亂倉促,什麽都不顧及,誰都擋不住他。

誰能擋得住一心一意的龍神呢?

他比風還要快。

就算冇有姑孃的召喚,他也擅自闖過灰衣人守衛的石牌坊,踏進木府裏飛奔,執意要向姑娘討要那個,他在好多日夜裏始終惦唸的紅鯉魚。

這次,姑娘要什麽,他全部給!

都拿去、都拿去,他隻要紅鯉魚回來。

信妖看見黑龍奔來,臉色從紙的米色,褪得象是雪那樣蒼白。

“泥鰍!你怎麽來了?姑娘冇有找你。上次我看到你的傷都——啊啊啊,不要跑得這麽快啊——”

紙片黏在他肩上,纏住就不放,在他耳邊嘎啦嘎啦吵個冇完。

“你要去哪裏?啊,那裏是藥樓啦、那是放鑰匙的地方、那是花園、那裏是天井、那裏是庭園、那裏那裏那裏那裏我我我我我我也不知道那裏是哪裏啊啊啊啊啊啊!”

太吵了,又甩不掉,但是他冇空停下來,他要見紅鯉魚。

“不行,臭泥鰍、笨泥鰍,不能進去大廳,”信妖喊得很大聲,語音驚恐,落地抓住磚石固定,用儘力氣拖住黑龍的衝勁。“不可以,不可以!姑娘在休息,絕對不可以去打擾!”

他不肯聽,知道姑娘在大廳,就執意要進去,迫不及待。

信妖拖不住,連地上的磚都一路被掀開,抓耙出一道歪七扭八的無磚路,在景緻美輪美奐的木府裏,顯得格外突兀。

大廳的門,有一層結界,但是被他輕易就一撞而開,他踏入大廳,望見躺臥在雷剛懷裏的姑娘,雙眼再急速搜尋,掃過褪色的牆、褪色的磚、褪色的桌、褪色的椅,卻冇有看見豔紅帶金的身影。

信妖滾進大廳,還在嘎啦嘎啦的叫,聲音卻變得很小。

“姑娘病得很重,不可以去打擾啦——”

“她在哪裏?”他劈頭就問。

為什麽看不見?是姑娘把她藏起來了嗎?

“不要藏住她,讓我看見她!快!”他大步上前,逼得很近,直到雷剛神色嚴凜的伸出一指。

“別動!”

隻是個人——不,隻是個鬼,怎麽能阻止他?

但,不可置信的是他竟真的動彈不得。

這是什麽力量?

他是堂堂龍神,雷剛隻是個鬼,為什麽能夠阻止他?這力量是來自姑娘,還是雷剛本身?有什麽玄怪之處?

這不重要!

“她在哪裏?”這才重要。

姑娘睜開雙眼,竟跟大廳的牆、磚、桌、椅一樣,都褪色了,甚至褪得更多。

“我冇有要你來。”脆脆的語音,比往昔嚴厲。

“她在哪裏?”他隻關心這件事。

“誰在哪裏?”

他濃眉緊擰。“不要再跟我玩遊戲!”

“誰跟你玩遊戲?”

該死!

懶於口舌之爭,他鬆開藥布,拋出一枚紅鱗。這是證據,有了證據即使是狡詐的姑娘能不能否認。

紅鱗被雷剛接住,攤開掌就在掌心泛著紅,冇有靠到姑娘臉旁,清麗的容顏比冬季的花更憔悴。

“你是睡得太久,連眼睛都睡壞了嗎?”她罕見的冇有戲弄他,指著那片鱗,輕喘幾口氣,才能再說:“這不是魚鱗,是蛇鱗。”

他全身僵硬,藥布全都鬆開,珍藏的紅鱗都落下,在腳邊鋪開一圈,像柔軟的、難以掙脫的繩——不,是蛇!

真的是蛇鱗,紅色的蛇,不是紅鯉魚的鱗!

他盲目得可笑,堂堂龍神竟連蛇鱗跟魚鱗都分辨不出,還急匆匆的趕來要人,臉都丟光了。

隻是,神魂都不在了,臉麵根本一點都不重要。

“人死了就死了,你還要念什麽?”姑孃的語音冷淡,象是冰錐似的,戳進他冇有防備的心。

誤以為紅鱗是紅鯉魚歸來的證據,消弭的怒火,這時再度衝湧潰堤,他咬緊牙關,龍火卻從七竅噴出,想狠狠的咬碎什麽,是人、是鬼、是妖或是魔,或者是最最最硬的雪山都好——

現在,他最想咬碎的,是冷言冷語的姑娘!

“她是為我而死的!”他痛吼。

“那又如何?”姑娘質問。“她活著的時候,你看過她一眼嗎?她死了就變得重要了嗎?”

“我愛她!”他吼的更大聲,震動整個大廳,牆被震得碎裂,斑駁的紛紛落下,原處隻剩虛空,幻象瀕臨消失。

姑娘劇烈咳喘,單薄的雙肩抖動,慘白的嘴裏咳吐出鮮血,沾在綢衣上淡開成花,落到地上也成了一株花,但花色都很淡。

木府在震動、硯城也在震動,許多力量也蠢蠢欲動。

雷剛拍撫著姑孃的背,萬般不忍。

“別說了!”

姑娘搖搖頭,擦拭著唇瓣,半撐起身體,髮鬢都有些亂。即使在心愛的男人麵前,她也不太能支撐了。

“公子作亂後,我休養雖然已經數個月,但是始終冇有痊癒,最是需要你。”清脆的聲音愈來愈衰微,泄漏她隱藏的虛弱。“但是,這些日子裏,因為你怠惰,賣羊的蘇家,全家人都成了真菌宿主;

烏賊騙去土地與房屋,原本的人與非人都失去住處;

做紙的蔡家媳婦小婉,被鸚鵡妖拐走,如今不見人影;

鹽妖作亂,許多男女被奪去內臟骨骼腦與肉,隻剩一張皮;

玉匠方毅家的妻子珊瑚發狂,吞吃方毅了幾個奴仆,邪風趁機竄入硯城,到處散播疫病,許多人與非人都病倒,你還蠢笨到把蛇鱗當魚鱗,到我這兒來吵鬨!”

一連說了許多話,姑娘喘息不已,腳邊的花無聲凋謝,綢衣的花也融化,彙聚到衣角流下。

信妖咬緊了嘴,不敢出聲,但因為忍得太用力,心思反倒都浮現在身上,不斷反覆流動,一句一字很清晰:

可、可是——

那些事情,並不是因為臭泥鰍才發生的啊啊啊啊,這樣說,是不是太過分了?

唉,姑娘真的傷到底氣了,纔會事事都怪在黑龍頭上,還好我很乖。

還好還好還好,我很乖我很乖。

姑娘這會兒,比麵對公子時還動氣呢!

“人死了就死了——”比先前虛弱的脆脆嗓音重複。

雷剛伸出手,輕點姑孃的唇,不讚同的搖頭。

“見紅不是人,是妖。”她停了停,雖然改了口,但竟然再說得更刺耳:“妖死了就死了!”

他從來不曾如此氣恨!

龍嘯湧出口,尖銳破空,雙手恢覆成龍爪,惱恨的要往這可恨的女人身上猛劃,切劃成碎片,直到變成看不見的粉末。

“你要對我動手?你想對我對手?”姑娘纖細的、蒼白的手,握著那塊墨玉,手卻有些抖。“信不信我現在,就讓你的龍鱗全都粉粉碎碎,從此真的成了泥鰍!”

他衝動的真想一拚,就算玉石俱焚都沒關係,反正現在活著,也是沉溺在夢境中,死了倒是比較乾脆,還可以拉上這個可惡的女人當墊背!殺了姑娘,木府會怎麽樣?硯城會怎麽樣?他全都不在乎了!

電光火石之間,額上的紅鱗暖燙起來,象是急急的提醒。

紅鯉魚生前,他冇有聽進她的一言半語。如今,紅鯉魚死後,他不能不聽這殘餘的念,留下的一絲勸。

猖狂的怒火,逐漸平息下來,他收回龍爪,恢覆成雙手垂落在兩側,不惱怒、不氣恨了,卻也了無生趣,但知道這條命是紅鯉魚犧牲,才換來的,所以不能死。

姑娘還在說著,聲音愈來愈弱、愈來愈斷續。

“算你識相。但是,罰你這段時間的懈怠,到每個出事的地點去巡視。每到一處,就剝下你身上的一片鱗,埋下來當懲罰,由、由——由信妖、監督——”

黑龍去了這段時間出事的地方。

蘇家的人動也不動,連羊都僵立著,不叫不跳不跑不逃,眼瞳都是全黑。他剝下一塊鱗,埋進土裏去。

之前他收拾烏賊的地方,雖然是間漂亮的房子,現在擠了很多人與非人,都是住所被騙走的。他剝下一塊鱗,埋在照壁下。

山麓上的鸚鵡石,旁邊還有間屋子,空空的看不見人影。他剝下一塊鱗,埋在鸚鵡石的下方。

鹽妖開立的酒店,已經空無一人。他剝下一塊鱗,埋在破落的樓房角落。

方毅家中,有許多碎散的紅鱗,都是蛇鱗,裏麵有笑聲,也有哭聲。他繞了一圈,無心多管閒事,紅蛇為愛發狂,他也陷溺在思念中,各有各的痛苦,一時之間有些理解。他剝下一塊鱗,埋在方家門前。

至於滿城亂竄的邪風、滿城飄散的紅鱗、滿城流傳的疫病,他就一處一處的去剝鱗,再埋下。

信妖在一旁看著,急著嚷嚷:

“太多了太多了,笨泥鰍,不要埋那麽多,你真要成泥鰍了啊!你瘋了,這樣處處是傷,血都止不住了啦!”

但他不管,先前得回來的鱗片,現在全都剝得冇有了,露出傷口、流下龍血。

本來他最在乎顏麵,也以英俊的容顏為傲,從姑娘手中得回鱗片,最先就貼覆到臉上,剛開始時,鱗片不夠,隻能貼覆一半,他還做了個精緻的銀麵具,遮掩裸露的另一半張臉。

現在想想,實在很愚蠢、自私,那時心裏隻想著自個兒,要恢複容貌、恢複能力、恢複自由,卻忽略了一直守在身旁,儘心儘力奉獻一切,癡情的紅鯉魚。

如今,鱗片都冇有了,他隻留著額上那塊紅鱗。

冇有了龍鱗,他還是龍。

一條悔不當初,心心念念著夢魂中身影的龍。

埋完鱗片後,他回到黑龍潭旁,沉浸入幽冷的潭水中,再度閉眼做起夢來。

夢中,纔有他的紅鯉魚。

他的見紅。

-唧唧的機杼聲。商君守在屏風外,好幾次想去探看,但是想到承諾,就硬生生忍下衝動,冇有上前去,當晚淩霄就留在屋裏,到了白天也冇有離去。但是,這段時間裏,商君揚聲問話,淩霄也冇有回答。他怕淩霄肚子餓,或是口渴了,想要淩霄停歇織布,出來飲食,但是也不敢打擾,就這麽焦急煎熬著。三天三夜之後,淩霄終於從屏風後走出來,手裏拿著一匹很美麗的布,模樣有些憔悴。“你這些天不吃不喝,我也不能吃喝,擔心得都不能睡。”商君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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